什么是陕西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
二十一世纪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,世界各国在文化上的交流和碰撞也日益频繁。我们注重GDP增长,我们关注军事力量的对比,但是另一场较量呢?另一场从其内核上来讲更为惊心动魄的文化上的较量,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人们视域之下悄无声息地进行着。在市场经济和中西文明交汇带来的新机遇和新挑战里,是我们传统文化所面临的日渐被边缘化的窘境。文化重在构建,重在传承,如果我们不能庄重对待自己的文化,不能妥善保管和延续它的核心价值,我们就只能在某些国家宣称“汉文化的魂在我们这里”时保持难堪的沉默。
同样在市场经济和现代文明侵蚀下丧失个性的是我们的地域文化。我们深知,求同的同时一定要注重存异。一味地求同并不能带来和谐,恰恰相反,一样的语言,一样的生活节奏,一样的城市面貌只会使得风景丧失、乐趣消减。
如何定位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,如何定位陕西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,这是培养我们文化生命力和竞争力的先行要务。只有在这一基础之上,属于我们的传统文化才能得到继承和弘扬,区域文化产业才能得到振兴。在这里,笔者有意对这两个问题作一同阐发,因为在笔者看来,它们是息息相关的,具有内在一致性。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是深情、重情,而陕西,作为那些辉煌岁月里的京畿重地,作为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发祥地和最重要的里程碑,它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最为集中的代表,换言之,陕西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也正在于一个“情”字。
笔者潜心研究中西哲学比较多年,认为中西文化本质的不同是“情”和“理”的不同,中西文化的对峙,其本质是“情”和“理”的对峙。对于中国人来说合情则合理;对于西方人来说,合理则合情。西方人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真理和理性,而中国人把感情和伦理放在第一位。中华民族是个重情的民族,而中华文化则是一个“情本位”的文化。不但《论语》里讲“仁者,爱人也”,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简里更有“道由情出”、“道始于情”这样的书写,这无疑是对中国重情传统的又一古老回响和有力映证。正是源于这种以情为本的传统,正是根自这种合情方才合理的人性秩序,我们才奉情为教,才有“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”这一不无骄傲的宣言,才有了大旨谈情的《红楼梦》这一部奇书。
陕西,长久以来曾是中国文化的心脏,不仅是产生这种情本位文化的源头,更直接受其熏陶教养。因此,我们说陕西文化的核心价值也正是其深情。让我们从中华经典四书五经谈起,向历史追溯探幽,对这一观点作出进一步的阐发。五经分别是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,而其中就有三经《易》、《礼》、《诗》与陕西直接相关。
我们今天看到的《易》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,而其中尤为关键的一步是文王演《周易》。周文明发祥于陕西岐山,《周易》是易的集大成者。文王将八卦重叠,演绎出八八六十四卦,这六十四卦的组成元素是什么呢?乾坤水火风雷山泽。这些不同的自然现象加以组合,揭示的是事物之间的关系,从中衍生出为人处事的各种道理。因此笔者在这里欲以“一言以蔽之”:《周易》讲的是人如何跟人打交道,如何处理好各种人伦关系。《周易》的基本组成符号是“阴爻”和“阳爻”,爻的意义是两两相交。周易之道即为交道之道,交际之道。交则吉、泰,不交则凶、否。周易里最好最吉利的一卦是泰卦,泰卦的卦象是乾在下坤在上,阳伏而有上升态势,阴居上有下沉态势,阴阳二气一升一降,是为天地交合之道,是为天地化生万物之机。生生不息正从这交合中来。泰卦作为十二消息卦(消息卦是与四季节气相联系的卦)之一,代表阳春三月,正是万物滋长、一年里最富生命力的季节。所以泰卦是最吉利的一卦,与泰有关的词语:安泰、泰山、国泰民安,否极泰来,三阳开泰等,都有着很好的意义。相交则泰,与此相反,不相交则否。否卦与泰卦卦象正好相反,乾卦在上,坤卦在下,阳气上升,阴气下降,上下相离,各不相交。意为天地隔阂不能交感,万物咽窒不能畅釜。是万物闭塞,诸事不顺之象。
有交往则有感应。周易之道不仅是交道之道,也是感应之道。《周易》中讲感应的一卦是咸卦。咸是无心之感,无心即为不执思虑自然而然。《象辞》说:《咸卦》的卦象是艮(山)下兑(泽)上,即上方的水泽滋润下面的山体,下面的山体承托上方的水泽并吸收其水分,因而象征感应。中国的宇宙生成图式是一个泛情论的图式,阴阳相交,氤氲感应,化生万物。中国远古有很多感生神话,如伏羲之母履“大人迹”而生伏羲,附宝见大电绕北斗枢星,光照郊野,感而孕,而生黄帝。可见“感”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重要性。
汤显祖在其传奇剧本《牡丹亭》里说: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事实上,这个问题已被他的朋友——晚明启蒙思想家李贽回答了。李贽认为情正是因感而生由感而起。相交相感而生情。“观其所感,天地万物情可见矣。”情正体现在万物交感男女互欲中。
西周以礼乐治国,自那时起,华夏文明素以“礼仪之邦”著称于世,而礼,在原儒(先秦时代的儒家)那里,其作用恰是以情絜情,使无过之,使无不及。孔夫子曾与他的学生宰我探讨守孝三年这一礼仪。宰我问:三年的丧礼是不是太久了?孔子却反问他:如果不守孝三年,你会安心吗?如果你觉得安心,那你就去做吧。孔子认为,我们生下来三年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,之所以守孝三年,是因为感念父母恩情,否则于心不安。宰我不居丧三年而能心安是为不及情。(宰我问:“三年之丧,期已久矣。君子三年不为礼,礼必坏;三年不为乐,乐必崩。旧谷既没,新谷既升,钻燧改火,期可已矣。”子曰:“食夫稻,衣夫锦,于女安乎?”曰:“安。”“女安,则为之!夫君子之居丧,食旨不甘,闻乐不乐,居处不安,故不为也。今女安,则为之!”宰我出。子曰:“予之不仁也!子生三年,然后免于父母之怀。夫三年之丧,天下之通丧也。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!”)可见礼的制定是合乎人情,顺乎人情的,情是礼的根本出发点。
如果说《易》讲的是交感之情,那么《礼》则更强调亲情。礼为周公旦所制,旨在实现天下大同,建立一个天下为一家的国度,一个亲情共同体。这是一个从亲情出发的社会,由家到国,体现在政治经济制度上是分封,体现在伦理上是推爱。这与西方的平等的博爱很不相同。中国人认为人从呱呱坠地起,最先感受到的情是亲情,最先学会爱的人是父母。由这种对亲人的情推及他人,是为推爱。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。”试问一个人如果不爱自己的家人,那他又怎么可能爱世人呢?原儒强调情,强调家庭伦理,这种情完全是自发的,由自身、由至亲出发的,显然这种差等之爱更符合人的心理发展。现代心理学把家庭教育视为最重要的教育,把父母视为人生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老师。如果这最初的爱的教育不到位或者有所错位,就会影响儿童的心理健康,给他后来的社会交往造成障碍。这恰恰是对中国古代重视家族亲情的现代回应。中国人认为人性的健康得益于其有着健康的感情。而《诗经》的时代,恰恰是一个有着健康感情的时代。
诗言情。《诗经》是中国最早的诗集。周代设有专门的采诗官,他们的职责是游历四方,采集民间诗歌。这恐怕是最富浪漫色彩的一种官了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记载:“哀乐之心感,而歌咏之声发,诵其言谓之诗,咏其声谓之歌。故古有采诗之官,王者所以观风俗,知得失,自考政也。”来自各地的诗歌源源不断流入镐京(今西安),由此我们可以想见,在周代,我们的政治体制、我们的文明传统对民间情意的重视。《诗经》里的“风”正是这样的一些民歌的合集,它的流传,使我们在数千年之后,仍能观瞻我们先人的音容笑貌,仍能遥想他们率情自然的风范。
孔子删《诗》、《书》而定《礼》、《易》,他说: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。无邪,无邪,无邪的除了是真情还能是什么呢?《诗经》开卷第一篇名《关雎》,在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”的一咏三叹里,一种健康自然的男女真情呼之欲出。无怪乎《牡丹亭》里杜丽娘读《诗》之后,不但没有被幽禁在“后妃之德”的纸枷锁里。相反,少女对美好青春的哀婉自恋,对纯真爱情的深情向往不可抑制地从礼教催眠中苏醒,往而不复,直到冲破世俗,超越生死。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,以真情写就的《诗经》催化了人间真情,使之破茧而出。
先秦的儒家典籍,常常引用《诗经》。孔子更是教导他的学生:不学《诗》,无以言。在原儒那里,他们深信的是顺乎人情才能得天地之正。人间真情,不独不应被迂腐的“理”所轻视,不独不应被世俗权力所埋没追杀,而应被践行,被赞扬,被膜拜,被歌咏。
“情至不能己,氤氲化作诗。”唐朝是个诗歌的时代,亦是个重情的时代。盛唐之所以在中国文化里挥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,与其热情浪漫、重诗重情的时代精神不无相关。唐朝以长安为都城,在这帝国璀璨的文化中心,云集着大批才华横溢率性奔放的士子。正是这些天之骄子,为后人留下了大量不朽的诗篇。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”这舐犊之爱何等体贴亲厚;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这孤独何等悲慨深切;“看朱成碧思纷纷,憔悴支离为忆君。不信比来长下泪,开箱验取石榴裙。”这思慕何等凄艳缠绵;“两人对酌山花开,一杯一杯复一杯。我醉欲眠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。”这相伴何等清妙洒脱;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”这深情是何等至纯至真!是的,唐人的诗是深情的。情思、情致、情韵、情味、情怀,在唐诗里有如春深时节的好花,俯拾皆是。唐朝在中国历史上是唯一以《诗》为经,唯一与《诗经》对接的时代,对今人来说,这甚至难以想象。在唐代,诗是教科书,是科举考试的科目,是入仕做官的通行证;唐人们出口成章,读诗成歌,以诗会友;这个辉煌的时代更是诞育了诗仙、诗圣、诗佛。唐文化不可不谓是诗文化、情文化的极致。
然而,历史虽然身披重重华衣,但她早已转身离去,依稀可见的只有一个沧桑的背影。唐朝终于衰败了,留下一座倾颓的宫城。西周、西汉以来的荣耀到此戛然而止,随着政治经济重心的东移,陕西失去了它作为中国文化中心的地位。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,往昔壮丽的丹墀台基,逐渐覆满尘土,衣香鬓影不见了,诗酒繁华不见了,只余下枯黄的野草在一轮残照里诉说着关中平原独有的沉默与苍茫。
现代工业文明业已为这片土地燃起最后一场焦灼的战火,这次倒下的已经有旧文明里的那些仁义牌坊,已经有那些耕读传世的家族,也许还有人们基于对自己文化认同的骄傲和自信,也许还有在我们身体里流传了千年的深情基因。假如我们对这片土地还有深情,那深情已化作一声叹息。随着历史和经济环境的变动,西安这一历史上无与伦比的文化首府已经成为一个“移民城市”,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在西安找到它的原住居民。古城脚下踩着一条传统与现代的巨大裂口,它呼唤着我们对情文化的回归。
文明与人性相仿,都是天生之人成之。无论对于整个中国还是对于陕西这一个地域来说,其悠久而光辉的历史宝藏都是它们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,而文化的维护、传承和发扬却只能靠人来做。今天的中国已经是个传媒帝国,符号帝国,我想这正是一个最好的契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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