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梦里也在作诗——回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段短暂时光

一、那时候，我们还年轻，就像年轻的你一样年轻；那时候，我们为什么就那么激情满怀、诗意盈胸呢？

要说日子，那时过得并不富裕，是朴素的，甚至是清贫的，不过是三餐素饭，一身布衣，偶尔抽烟，抽的是三角钱一包的宝成牌香烟；偶尔喝酒，喝的是一元五角钱一瓶的岭南春白酒。白天上班，晚上读写，典型的普通劳动者、业余爱诗者的生活。书架上，一卷卷古今名著，一个个中外诗哲，倒是透出一些精神贵族气象。墙壁上用毛笔书写的条幅，算是自勉，也是自许：像凡人那样生活，像诗人那样体验，像哲人那样思想。

有时，读书读到感人处，就打个电话，叫来若干好友分享，并且叮咛：带上你发现的好书来，让我们交换精神的口粮。于是苏东坡和他的赤壁来了，鲁迅和他的狂人来了，沈从文和他的翠翠来了，舒婷和她的鸢尾花来了，托尔斯泰和他的安娜来了，海明威和他的海来了，罗曼罗兰来了，雨果来了，莎士比亚来了......小屋里，一时高朋满座，大师云集，语言和思想的电光石火，燃烧着，闪烁着，碰撞着，交汇着。小小斗室，一时充满了思想和诗性的元素，有浓得化不开的感觉，有被精神的浓缩铀点火启动的感觉——真担心一不小心这斗室真的被启动，变成一艘精神飞船腾空而起，向宇宙深处远航。

二、记得有一次，写诗写到动情处，禁不住倚在桌前泪流满面，口中则念念有词，被窗外路过的朋友看见了，以为遇到伤心事，或家里出了什么麻烦，急忙敲门进来试探着准备好心劝说，我却拿起诗稿向他朗读起来，对方也是个爱诗的人，听着听着，竟也眼睛湿润，神情感伤。于是提了一瓶“岭南春”出门，两人踏着月色，沿河而行，河水连夜赶路，绝不停留片刻，却不忘一边赶路一边吟哦那古老而深沉的句子，我们被这大地上万古流传的情思感染着。河水似乎渐渐流进了我们的血脉，开凿着也加深着我们内心的河床。我们在一座古桥上停下来，举杯邀明月，明月在杯中；举杯敬青山，青山在眼前。就这样，心中的诗，身边的河，一轮明月，十万青山，构成了那个多梦季节最珍贵的记忆，在那不崇拜金钱不崇拜权力只崇拜真善美只崇拜诗神的纯真年代，那个夜晚，注定成了一生里最经典最纯粹的诗意之夜、钻石之夜。

三、下雪了，纷纷扬扬的雪，纷纷扬扬的天上来信，立即打动了多情善感的诗心。那时候，纯洁是我们的本色，纯洁也是最有感召力的流行色，应和着白雪的召唤，我们，一群年轻的爱诗者集体出动，集结在白雪的旷野。这是天、地、人联合举办的诗歌朗诵会，这是青春的盛唐，这是诗的大雪。上苍用洁白的语言、洁白的盛宴款待我们的心灵，我们则以一首又一首青春的诗篇馈赠这浩荡的大野雪天。那时候，我们是那样纯洁，我们热爱纯洁也珍惜纯洁，我们希望用自己纯真的热血和辛劳的汗水，建设一个地上的天国。瞧，上苍仿佛也赞同我们的想法，它用浩瀚的思路，用大手笔的挥洒，激浊扬清，弃黑守白，布置了一个何等可爱的朗朗乾坤。这使我们相信：一切诗意的图景和美好的理想，只要是心灵确认的，都将像此时白雪降临一样，也会在大地上一一出现。白雪，纷纷扬扬；我们的诗情，纷纷扬扬。雪，是纷扬的天地之诗；诗，是纷扬的生命之雪。我们在笑声中雕塑白雪的诗神，以青春为原型的一个个雪人诞生了，这是纯洁的造型，这是诗与真的造型。郑重地，我们在这洁白的雕像上，签上自己的名字，按上诗的手印。我们不无伤感地想：他会化去，他会失踪的。然而，我们又不无欣慰地想：他会化去，但他是不会死去的。我们会老去，但上苍不会老去，雪不会老去，诗不会老去。十年后仍会下雪，百年后仍会下雪，千年后仍会下雪。那时候，在天地间纷纷扬扬的，依旧是青春之诗，生命之诗。那时候，在天地间一次次再生的雪人，依旧是纯洁的造型，诗与真的造型......

（李汉荣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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